乾隆年間,安徽一戶姓宣的宅院里,仆人起夜時被后院閣樓上的詭異景象驚得魂飛魄散。只見那閣樓墻壁上光影搖曳,忽明忽暗,還夾雜著木頭摩擦地板的悶響。在規矩森嚴的書香門第,深更半夜閣樓里這般折騰,仆人們不禁猜測是不是鬧了狐仙。第二天,此事在下人中傳得沸沸揚揚,大家都對那閣樓心生恐懼。然而,真相很快大白,原來是在家中搞研究的少奶奶王貞儀。
王貞儀剛嫁入宣家不久,與當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、專注于女紅和詩詞的大家閨秀截然不同。她把自己關在昏暗的閣樓里,手中拿著鏡子,借助屋頂大梁上吊著的油燈,以圓桌為地球、鏡子為月亮,不斷調整三者位置,模擬月食現象,還在紙上記錄復雜數字。這一年,她才二十出頭,所做的實驗在當時的中國乃至世界都極為超前。
王貞儀的獨特人生,要從她十一歲那年說起。其爺爺王者輔是宣化太守,家中藏書多達七十五櫥,堪稱小型圖書館,王貞儀自幼在書堆中成長,涉獵天文地理、算術醫學等各類知識。但十一歲時,爺爺因官場之事獲罪流放吉林。對生長在江南水鄉的小姑娘而言,前往吉林的路途充滿未知與危險,那時的吉林是乾隆四十四年的蠻荒苦寒之地。然而,這場變故并未壓垮王貞儀,反而激發了她的潛能。
在前往吉林的途中,王貞儀見識到了與江南截然不同的景象,黃沙漫天、白山黑水,還有真實粗糲的社會底層。在吉林生活的五年里,她做了兩件在當時女性看來離經叛道之事。一是跟隨蒙古將軍夫人學習騎馬射箭,她學得極快且癡迷,史料記載她能“跨馬橫戟,往來如飛”,在那個女子裹小腳、走路搖晃的年代,她身著勁裝,在關外雪原上策馬狂奔、彎弓射雕。二是接觸真實數學,在封閉寒冷的環境里,她反復研讀爺爺留下的藏書,尤其是歷算書籍,數學的確定性給了動蕩中的她極大安全感。十六歲那年,爺爺去世,她隨家人扶靈回鄉,此時她已不再是那個被流放的小女孩,而是見識廣闊、騎術精湛、滿腦子幾何圖形的少女。
回到江南后,王貞儀面臨的最大難題是找不到數學老師。當時女性學數學被視為怪事,且數學教材深奧繁瑣,梅文鼎的《歷算全書》雖為經典,但用長篇文言文解釋簡單原理,初學者難以理解。沒有老師,王貞儀便自己鉆研,她發現該書對初學者不友好,于是決定重寫數學教材。她把《歷算全書》拆解,去除繁文縟節,用直白簡練的語言重新解釋,寫出了《勾股三角解》,將復雜的三角形計算講解得清晰明了;還著有《歷算簡存》,簡化了當時復雜的乘除法運算,研究出更簡便的筆算方法,大大提高了計算效率。她一邊做家務一邊搞運算,常因靈感突發而扔下鍋鏟記錄公式,衣服上常沾滿油漬墨跡。
解決數學問題后,王貞儀將目光投向宇宙。乾隆年間,西方傳教士雖帶來天文學知識,但主要停留在宮廷,民間普及度低,傳統士大夫對西方“地球是圓的”“地球繞太陽轉”等觀點持懷疑態度。對于“如果地是圓的,住在地球下面的人為何不掉下去”這一經典問題,王貞儀深入思考后寫出《地圓論》。她認為人住地球上,都以自己所居方向為正,看遠處人覺得斜,地球是圓的,無絕對上下之分,所謂上下是相對于地心引力而言。她還指出,對于地球另一端的人,我們也在他們腳底下,其論述邏輯嚴密。她還研究歲差,指出當時歷法對歲差計算的誤差,并試圖給出更精確解釋,其《歲差日至辯疑》不僅挑戰古人說法,還質疑西方傳教士的部分數據,展現出獨立思考的精神。她做閣樓鏡子實驗,用油燈、圓桌、鏡子模擬月食過程,揭示月食成因是星球運行到特定位置互相遮擋光線,寫成《月食解》,用樸素語言揭開天象神秘面紗。
王貞儀搞科研時,周圍閑言碎語不斷,有人說她“失了婦德”“妄議天道”,甚至有人寫詩諷刺。但她并非逆來順受之人,她寫文章回懟,在《德風亭初集》中寫道“始信須眉等巾幗,誰言兒女不英雄”“足行萬里書萬卷,嘗擬雄心勝丈夫”,以實際行動證明女性能力。除天文數學外,她還懂醫學,父親懂醫術,她耳濡目染,在當地痢疾流行時,根據古方配制草藥湯劑免費為百姓治病,還記錄病人癥狀和用藥反應,體現科學實驗精神。她還研究氣象學,觀察云和風,總結預測天氣順口溜教給農民安排農活。
可惜天妒英才,乾隆六十年,二十九歲的王貞儀病倒,或許是長期伏案工作、早年吉林苦寒留下病根或當時醫療條件落后,她預感大限將至。臨終前,她整理滿屋子手稿,交給好友快夫人,希望這些心血能留存,哪怕只有一人看懂。不久后,王貞儀離世,年僅二十九歲,這是宣家、王家乃至中國科學界的巨大損失。
王貞儀死后,快夫人將手稿帶回金陵,交給著名學者錢大昕。錢大昕原以為不過是閨閣女子涂鴉,翻開后卻震驚不已,看到的是嚴密邏輯、精準計算和對宇宙規律的深刻洞察。他感嘆“班昭之后,當推此人”,在錢大昕等學者推動下,王貞儀部分著作得以刊印流傳,雖部分手稿因戰亂和歲月侵蝕遺失,但留存部分足以證明其偉大。幾百年后,2004年國際天文學聯合會為紀念她,將金星上一座環形山命名為“王貞儀”,她終于在宇宙中閃耀。
王貞儀的“領先”,不在于理論深度超越當時歐洲頂尖水平,而在于獨立探索精神和科普意識超前。當時西方科學界將科學視為精英特權,她卻努力將復雜數學變成普通人能懂的常識;當時中國社會用“女子無才便是德”束縛女性,她用行動證明女性大腦能處理復雜邏輯運算。她沒有實驗室、科研經費、團隊和鼓勵,僅憑一盞燈、一面鏡子、一張桌子和一個不甘平庸的靈魂,在科學道路上孤獨前行。
王貞儀還是一位詩人,其詩風硬朗直白,如“人生學何窮,當在平時勉”“文章只有兩件:理與事”。她還記錄社會動蕩,寫農民疾苦、旱災、官員腐敗,不是書呆子,而是有深刻現實關懷的知識分子。她研究氣象為農民豐收,研究醫學為百姓活命,研究數學為知識普及,無論環境如何、偏見多大,她都堅信真理就在那里,無需任何人批準,便可去探索、理解、擁有。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