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|王鐵梅編輯|古廿
短劇行業里,數字和金錢之間的流動速度,快得幾乎同步。
播放量、熱度值、預約數、粉絲增長這些看似平臺指標的數據,背后都對應著一筆真金白銀的判斷:能不能拿到投資、能不能賣出版權、能不能繼續投流,甚至決定一個項目值不值得被“續命”。
所以,刷數據在這個行業里從來不是秘密。大家刷的也從來不只是數字,而是數字背后被定價的未來:投資人的信心、平臺的資源位、下一步的預算規模。
紅果平臺最新披露的數據,給這場博弈提供了一個直觀切面:僅一個月內,清理違規預約超過383萬次,攔截作弊行為高達5000萬次。
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高強度治理。但更值得警惕的是,作弊量級并沒有下降,反而以數倍甚至數十倍的幅度放大。
這意味著在短劇這個“短平快”的流量系統里,數據造假已經被當成一種高性價比策略來計算投入低、見效快、只要沒被抓到,就能提前兌現商業回報。
于是,一場典型的“貓鼠游戲”形成了。
平臺不斷升級規則、風控模型和算法閾值;制作方、發行方、投流團隊則快速迭代刷量方式,切換渠道、模擬真實用戶行為,試探系統邊界。
這并不是簡單的“平臺打假、從業者違規”的二元對立。更像是一個結構性問題,當數據被高度金融化、并直接綁定商業回報時,造假就會被持續激勵。
短劇本質上是用極短周期驗證爆款概率。這種邏輯下,真實增長太慢,當所有人都在用不真實的數據,去博真實的錢,整個行業最終會失去對“內容價值”的基本判斷能力。
貓和老鼠都在加速,但真正被消耗的,是這個行業對長期內容判斷的耐心。
01買粉入行的短劇演員
當紅果平臺封禁一批演員賬號的消息傳出時,擁有8.1萬粉絲的短劇演員張菲第一次感受感到了緊張。
她已經出演過13部短劇,其中一部熱度超過5000萬。但她心里清楚,自己賬號的粉絲中有近一半是通過購買獲得的。“現在行業選角主要看演員紅果主頁的粉絲數。”張菲說。
在這個體系里,粉絲量幾乎成了一種“階層劃分”:決定演員能不能被看見、能報什么價、有沒有下一次機會。
一位短劇選角導演向「市象」證實了這一判斷:在預算相近的情況下,制作方往往優先選擇有經驗、但報價相對較低的新人。而在缺乏完整履歷和口碑的前提下,紅果平臺上的粉絲量,成為一個最直觀、也最省事的量化指標。
正是圍繞這一需求,一條清晰的灰產鏈條逐漸成型。
專門從事刷量生意的唐景,向市象提供了一份報價單:點贊150元/萬次,收藏150元/萬次,預約100元/萬次,粉絲280元/千個。折算下來,單個粉絲的成本約為0.28元。
在他的客戶結構中,購買粉絲的需求明顯高于刷熱度。原因很簡單:熱度只能決定一部劇的短期表現,而粉絲數,直接關系到演員的長期職業路徑。
對于平臺近期的治理行動,唐景并不向演員張菲那么擔憂。在他看來“我們采用真人操作,賬號均有頭像和資料,并控制增長節奏,風險是可控的。”而且對于想要入行的演員來說,這是一筆有著明確回報的投入,投入數萬元提升粉絲量,就可以拿到更多的試鏡機會。
“只要需求存在,刷粉絲量行為就很難根除。”他說。這并不是個別演員的道德問題,而是產業上下游共同塑造的結果。
當制片方粉絲量作為篩選海量新人的核心指標時,數據注水幾乎是必然選擇。在這樣的機制下,演技、角色適配度反而被擠到后排,數據包裝能力成了更現實的競爭力。
對演員而言,這構成了一種悖論:沒有粉絲,就拿不到機會;但沒有機會,又很難獲得真實粉絲。
“行業里基本都在買,你不買,就直接被淘汰。”張菲說,“粉絲量只是入場券,進了場,才有人談演技。”
與此同時,平臺推出的演員分賬制度,進一步放大了這種結構性焦慮。頭部演員動輒百萬級的分賬案例,不斷刺激著底層和中腰部演員;但現實是,行業的“二八效應”正在加劇:
機會向頭部集中,中腰部演員的片酬被壓縮,而新人卻在持續涌入。
在有限的資源池里競爭,購買粉絲成了許多演員在這個評價體系中,獲取更多演出機會的確定路徑。
02服務于融資的數據表演
除了演員刷粉,人為操控劇集數據,幾乎是短劇行業另一項公開的潛規則。預約、收藏、點贊、評論,這些反映觀眾興趣的互動指標,被用于制造“市場熱度”。
在實際操作中,刷量服務通常分為兩類:“跑量”和“真人”。“跑量”只改變前臺顯示的數字,對平臺算法影響有限;“真人”則通過模擬真實用戶行為,試圖沖擊平臺的推薦與熱度模型。兩者均以“萬”為單位批量售賣,采購量越大,單價越低。
唐景向「市象」算過一筆賬:“按評論、點贊、收藏0.1元左右來算,把一部劇的熱度從2000萬刷到4000萬,成本大概一萬元。”
部分公司并不追求單部作品的成功,而是依靠高產量 + 極致壓縮成本維持現金流:每月拍6–10部短劇,從每部劇的制作費用中摳出數萬元利潤。“一部劇摳5萬,10部就是50萬。”一位從業者這樣形容。
在這一模式下,作品質量并非第一優先級,數據是否“好看”,反而更重要。
刷量產業也隨之高度專業化。除了基礎的點贊、評論服務,市場上還出現了“保量套餐”“定制化互動評論”等細分產品,專門圍繞投資方關注的留存率、付費率等模型進行數據美化,誤導性極強。
但這并非穩賺不賠的買賣。一方面,熱度并不完全可控,仍受完播率、停留時長等多重因素影響;另一方面,刷量節奏一旦過快,就容易觸發平臺監測,風險需要片方自行承擔。
因此,刷量并不等同于真實傳播。“想要真拉觀眾,還是得靠正規投流。”唐景直言,“刷量針對的不是觀眾,而是數據本身。”這句話,點出了刷量行為真正的服務對象。
對不少制作方而言,刷量的核心目的并非面向市場,而是面向投資人。通過一份“好看”的市場數據,證明項目具備增長潛力,從而為下一輪融資鋪路。
短劇頭部導演嚴沛梁曾評價:“很多人幻想靠投資短劇賺大錢,這其實是韭菜思維。影視行業太容易講故事了,一部劇不行可以歸咎于劇本、演員或題材,總有理由繼續下去。”那些對行業缺乏了解、但懷揣暴富預期的投資人,正是此類數據表演的主要目標受眾。
過去幾年的“短劇熱”中,大量業外資本倉促入場,最終只買到一堆虛假繁榮。這也使部分項目的盈利邏輯變化。不再依靠內容獲得回報,而是靠不斷制造數據神話吸引新資本,用后一輪投資填補前一輪的虧空。
一旦資本退潮,或數據泡沫被戳破,項目往往迅速停擺,團隊隨之解散。
也正因為融資中斷意味著“立即死亡”,刷量行為很難僅靠平臺監管根除。只有當行業完成真正的優勝劣汰,頭部公司確立主導地位,業余投資者的進入門檻顯著抬高,這場圍繞數據展開的表演,才可能逐步退場。
03走長劇老路?
作為短劇的主流平臺,紅果近期披露的治理數據顯示。在近一個月內,平臺清理違規預約超過383萬次,處置違規賬號6.18萬個,清理虛假粉絲關系30萬組以上。
累計攔截作弊行為超5000萬次,其中包括刷粉208萬次、刷收藏330萬次、刷贊748萬次、刷預約3852萬次。
將這一數據與三個月前的公告對照:處置賬號數量從2.1萬提升至6.18萬;核心刷量行為的規模出現數量級增長,例如刷贊行為從1萬次激增至748萬次。
平臺日活用戶的增長,固然是作弊總量擴大的總背景,但更值得警惕的是違規行為的增長速度,顯著快于用戶規模本身的擴張。這意味著,在高壓治理之下,黑灰產并未退場,而是在持續加速演化。
這些周期性公告本身,也印證了一點:反刷量是一場長期存在的拉鋸戰。但如果只將問題歸結為片方或演員的投機行為,仍然停留在表層。更深層的矛盾,在于短劇內容產業本身的評價機制。
長視頻行業在發展早期同樣經歷過刷量階段。無論是播放量造勢,還是互動數據包裝,本質上都是從業者在激烈競爭中,用以維持熱度、放大聲量的市場手段。但真正的差異,在于評價體系是否足夠完善。
在長視頻行業,數據從來不是唯一尺度。導演與演員的口碑、劇本與制作水準、播出平臺的背書能力,以及上線后的社會討論與輿論反饋,都會在一定程度上對沖數據失真帶來的誤判。即便某一階段的數據存在水分,內容仍有機會通過長尾傳播、二次解讀甚至翻紅,重新獲得價值確認。
而短劇的生存法則,則要單一得多。在短劇體系中,內容熱度幾乎構成了一種近乎絕對的“數據統治”。
一方面,盡管行業整體在向精品化靠攏,但運行節奏依舊以“短平快”為核心。短劇基本不存在長劇式的重溫、解說、復盤或翻紅空間,其商業表現,幾乎完全壓縮在上線后的一個月窗口期內。
另一方面,當前平臺的推薦算法,仍高度依賴點贊、評論、預約等即時互動數據來判斷內容熱度。這種以量化指標為核心的分發邏輯,在客觀上為刷量行為提供了持續存在的激勵與操作空間。
因此,治理的難點從來不只在于技術層面的攻防升級,更在于平臺如何在增長訴求、資本預期與行業健康之間,完成一次真正的取舍。如果內容評價機制本身不發生變化,治理就將是一場長期斗爭。
長視頻行業的經驗已經反復驗證:當數據長期失真,觀眾對平臺指標的信任會被逐步削弱,內容本身的價值判斷也隨之變得模糊,最終影響整個行業的健康運行。
短劇能夠迅速成為風口,很大程度上源于其“短平快”的生產與變現效率。但如果這種效率被進一步延伸到市場熱度層面,通過刷量來加速數據表現,那么由此帶來的信任透支,可能只是時間問題。







